正在上映的音樂劇電影《悲慘世界》,有不少年輕觀眾覺得沉悶。我恰有部分同感,抒情有余,悲慘不足,在藝術處理上取舍不當,削弱了原著故事的力量。
雨果原著百萬余字,厚重深刻,交代人的故事,又容納了篇幅龐大的對大革命失望的議論、記錄和批判,再到巴黎起義的高潮匯聚。但電影里只見共和起義的反抗,舍棄了雨果對暴力流血的思索和冷峻的審視。
舍棄了濃墨重彩刻畫冉阿讓在下水道的拯救,一兩分鐘就交代了。將濃縮社會底層小人物之惡,虐待柯賽特的旅館夫婦,處理成一對滑稽可笑的丑角。電影片長本就不夠,還壓縮了對人物的刻畫,交付給了唱歌和插科打諢。
原著里芳汀是目睹冉阿讓被賈維爾逼問,驚恐絕望而死,電影里卻是冉阿讓安撫守到終點,悲劇感銳減。
當然,這可以用電影主體是從同名歌劇那里改編的來解釋,但對中國觀眾而言,可能卻是沖著恢宏而細膩的文學經典《悲慘世界》的名頭而去的,這無疑是一個很大的誤會。
影片里還是有亮點的,賈維爾站在十字架下,仰望蒼穹,低沉而痛苦的吟唱。芳汀被一眾女工圍攻污蔑時,復調疊加的歌唱,極具壓迫感。芳汀對自身遭遇的悲慘控訴,對愛情幻滅的緬懷,那段天鵝絕唱令海瑟薇拿下奧斯卡最佳女配角。這些正是語言難以抵達抒情的極致,必須動用音樂的時刻。運用得好,所以動人。
音樂劇脫胎于輕歌劇,從頭唱到尾很正常,但在歌劇院里欣賞和在電影院里看音樂劇電影,音效觀感大不一樣。這是一個技術性問題。電影的實景畫面,強調劇情,與音樂劇專注于表演者的演唱、表情、動作,是很難調和的矛盾。全片有不少情節和對白不適合用唱的,不加節制地使用音樂,硬生生割裂劇情。
改編之改編的音樂劇電影《悲慘世界》恐怕會令一些觀眾難以全情投入,深刻理解冉阿讓的命運和內心多次斗爭之可貴。
以我個人觀察,對原著完全不了解,和對原著比較了解的,反倒容易被這部電影打動。前者可以直接欣賞情感表達強烈、閃光的音樂片段,干脆忽略劇情缺陷。后者熟悉小說劇情,可以自己腦海補充。于是評價兩極分化,覺得太悶而瞌睡退場有之,感動淚流亦有之。
比較麻煩的恐怕是大多數耳聞經典之名,了解不多的中間群體。這部悲慘不足的《悲慘世界》,反倒是對經典小說的一次破壞。
為極優秀的經典轉換表達形式,豈是那么容易啃的骨頭?所有染指經典小說的影視改編者、執導者,與其抱怨觀眾的冷漠,不如自問,是否抵達了經典最深處,真正抓住了那令人靈魂顫栗的東西,用最好的表達形式呈現給觀眾,該唱則唱,不該唱便別唱了。
與之對比,曾獲世界重要文學獎布克獎的小說《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未超過百年,還沒達到雨果《悲慘世界》的文學價值和地位。但李安以極佳的藝術形式作為載體,以至美的幻象,風格貼切的改編,贏得了世界觀眾的心,票房口碑兼顧,男女老少都著迷,在中國還帶動小說暢銷數十萬冊。他抓住了原著迷人又險峻的內核,將歷經極端內心困境的自我救贖和哀傷,充分展現出來,直抵人心。
文學經典絕不沉悶無趣,其生命力恰恰在于內在的豐富審美趣味,對人性的洞悉,精彩的敘事,深刻的悲憫,才能流傳下來。年輕一代,乃至各個年齡層讀者,其實是被拙劣的影視改編、乏味的考據索引、故弄玄虛的學術分析趕走的。近年的新版《紅樓夢》毫無原著靈氣、美感和深刻,不知讓多少年輕人倒了胃口,誤以為小說也是無聊陰沉的貴族生活流水賬,更不想翻原著了。
影視歌劇改編也是一種“文學普及”,改編得好,幫助觀眾更親近文學經典,影視作品自身也會成為佳作,乃至成為經典。這一版音樂劇形式的電影《悲慘世界》,算是一個勉強及格的冒險嘗試。
并非文學經典作品無法打動年輕一代的觀眾,關鍵是經典如何與讀者相會。影視改編之外的日常閱讀,年輕讀者對“親近經典”的閱讀體驗,同樣特別敏感。
也正因為文學經典博大精深,如同堅果,果實營養豐富滋味甘美,硬殼比較“難啃”,這就需要有適當的人來做好這份“接引”入門工作。時下因科學艱深而誕生科普團體,專業人士自稱科學松鼠,啃咬開科學堅硬的外殼,將果實精華獻給讀者,嚴肅又活潑,備受歡迎。與其問大眾如何親近文學經典,不如問,文學經典如何親近大眾?
這同樣需要一群資深文學松鼠們,以足夠的人生閱歷、知識品位和寬廣的文學視野來做普及工作。與“戲說”“胡說”拉開距離,剝開經典的硬殼,呈現別致有趣或深切感人的合理詮釋,吸引年輕讀者進入經典之作精彩又驚心動魄的世界。當他們嘗到深度的審美趣味,才能感動,漸有所得,融入心靈,并帶動身邊人閱讀經典,愛上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