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辯證思維
民族文化的獨特性和優越性,不僅體現于顯性的世界觀和價值觀,而且根植于隱性的思維模式中。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中華文明之所以延續得如此綿長,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中國人思考問題的方式和解決問題的路徑,得益于我們這個民族獨特的方法論和辯證法原則。
孤陰不生,獨陽不長
意大利科學家伽利略說:數學是上帝書寫宇宙的文字。在西方,數學向來被視為各類科學的典范,因為數學遵循的是嚴格的因果推理,即從一個給定的前提出發,通過推理論證得出普遍必然的結論。這種思維模式在西方社會一直處于主導地位。正如古希臘哲學家阿基米德的那句名言:“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起整個地球。”
與西方的思維模式不同,中國傳統文化所蘊含的思維模式則是矛盾辯證式的。中國文化推崇的也不是數學,而是被稱為“中華第一圖”的陰陽魚太極圖。“一陰一陽之謂道。”“離開陰陽更無道。”在中國文化的思維深處,從來就沒有一個給定的前提或支點,而總是有兩個對立統一的因素彼此關聯,這兩個因素共存共生、相輔相成,彼此之間相互作用,只有在一個整體的結構中才能顯示自身的意義和價值。所以,中國文化更側重一種整體性的思維。
“孤陰不生,獨陽不長”,只有差異性的共存才能構成矛盾。而這種矛盾又是事物發展變化的源泉。春秋時期,大臣晏嬰就曾借烹飪之喻向齊景公講解“和”與“同”的辯證關系。景公告訴晏嬰說,只有梁丘據(景公的寵臣)跟他“和”。晏嬰否定了景公的說法:梁丘據一味地諂媚于你,你們之間怎么會有“和”呢?你們之間仍然是“同”而非“和”。景公不明白“和”與“同”的差異,于是向晏嬰請教。晏嬰說,“和”就好比廚師做羹湯,將各種食物、調料進行烹調,這樣就可以“濟其不及,以泄其過”,既互相補充、調節,又保持各種食物的味道,成為一鍋美湯。如果像梁丘據那樣,“君所謂可,臣亦說可。”“君所謂否,臣亦說否。”這只是取消了對立面的“茍同”,是不問是非、遷就錯誤的“混同”,對于認識事物、治理國家有害而無益。
正是受這種整體性思維的引導,中華民族向來以和諧為美,以單調為丑;以和合為主流,以分裂為末流。這種和諧是一種寬容,是一種對多元性、差異性的容納。特別是在全球化、國際化的今天,這種“和合觀”越來越顯示出其智慧的魅力。
極高明而道中庸
辯證矛盾思維特別注重時間性。既然矛盾雙方之間的辯證運動是在時間中展開的,時間就不是可有可無的,而必須是參與事件的重要因素。因此,辯證思維特別看重“時機”,追求“時中”。
“時中”一詞最早出現于《周易》“蒙”卦的《彖傳》:“蒙,亨。以亨行,時中也。”意思是說,蒙卦表示希望亨通,所以,以通來行事,是符合“蒙”這個時機的。可見,所謂“時中”,主要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是要“合乎時宜”,二是要“隨時變通”。中而非時,不謂之中。同樣,時而不中,更不謂之中了。
《資治通鑒》中記載了這么一個故事,說韓國的國君韓昭侯準備修建一個高門,但他的謀士屈宜臼卻奉勸他不要這么做。屈宜臼說:“如果你非要修建這個高門,恐怕你還等不到這個高門修建完,就要死了。為什么呢?因為時機不對。國君在自己家修建一個高一點的門樓,搞得氣派一些,有錯嗎?沒有錯。當年我們國強民富的時候,你如果修建一個高門,肯定沒有問題。可是今天的情況已經不一樣了,秦國去年剛剛攻占了我們的宜陽城,我國元氣大傷,你偏偏要在這個時候修建高門,勢必會使百姓離心,將士散德,韓國的敗落就不可避免了。”結果,韓昭侯沒有聽屈宜臼的勸告,而屈宜臼的預言也應驗了,高門還沒有修好,韓昭侯就去世了。
當然,這只是一個小故事,但其中蘊含的道理卻非常深刻。正如屈宜臼說的那句話:“吾所謂時者,非時日也。夫人固有利、不利時。”意思是說,我所說的時間,不是客觀的時間,而是參與到事情當中來的時間。在合適的時間做一件事情,效果會很好;在不合適的時間做同一件事情,往往會很糟。這正是“舉事而不時,力雖盡而功不成”的道理。
正因為此,中國文化對時間非常敏感,強調做任何事情都要相時而動,順勢而行。
《中庸》中說:“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宋代學者朱熹在注釋“時中”時也說:“蓋中無定體,隨時而在,是乃平常之理也。”即是指,“中庸”,是因“時”而“中”的,并非騎墻、折中,更不是簡單、僵化的“中間地帶”。但是,“時中”又是何其之難!因為它在實踐中很難把握,你不可能一勞永逸地抓住它,然后照本宣科地去實踐。所以,《中庸》中才有“極高明而道中庸”的說法。當司馬牛向孔子討教什么是“仁”的時候,孔子說:“仁者,其言也讱。”意思是說,要想說出什么是“仁”,無異于在刀刃上行走,太艱難了。但是,認識到這種困難并不是壞事,因為你一旦明白了“時中”的艱難,就會有一種危機感。而這種危機感又會讓你在行為中謹小慎微、如履薄冰,相時順勢,減少犯錯。
陰陽不測謂之神
陰陽式的矛盾辯證思維要求擺脫直來直去的固定模式,強調隨機應變,注重踏準矛盾雙方所展開的辯證運動的節奏。中國兵法思想正是這種辯證智慧的集中體現。
兵法研究的是戰爭,而戰爭又是人類歷史上最殘酷的博弈式對決,它用流血的方式來強迫失敗者臣服,讓參與方必須在生與死、存與亡之間作出最極端的選擇。在生死存亡面前,一切僵化的經驗都將失效,任何的形而上學都可能會使己方陷入萬劫不復之地。難怪《孫子兵法》開篇就說:“兵者,國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兩軍對峙,兵戎相見,戰爭的雙方常常并不處于單向制約的因果關系中,而是處于彼此消長,相互轉化的陰陽關系中。因此,高明的將領不會把任何法則當作萬能鑰匙,而總是在當時的局勢和情境中,在敵我雙方所展開的陰陽互動和轉化中,根據具體情況,采取相應的戰略,正所謂“陰陽不測之謂神”。在《三國演義》中,孫權和龐統曾有一段對話。孫權問龐統:“公平生所學,以何為主?”士元回答:“不必拘執,隨機應變。”孫權又問:“公之才學,比公瑾若何?”龐統笑答:“某之所學,與公瑾大不相同。”一個隨機應變,一個拘泥兵法,高下之分已不言而喻。難怪在《三國演義》中,伏龍、鳳雛齊名,而周瑜卻棋差一著。
可見,所謂的兵書和兵法,不是今天意義上的使用說明書和操作指南,而僅是引領我們進入辯證智慧的“敲門磚”。如果把知識當成智慧,把兵法看作教科書,把“陰陽不測之謂神”的“神”理解成了無往而不利的規律,就逃脫不了失敗的命運。例如,戰國時期,趙國名將趙奢的兒子趙括,年輕時熟讀兵書,談起兵事來父親也難不倒他。后來他接替廉頗成為趙將,在長平之戰中,只知道照搬兵書,不知變通,貿然進攻,結果被秦軍大敗于長平,給后人留下了“紙上談兵”的笑柄。中國革命戰爭時期,王明能將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倒背如流,但在革命實踐中,他卻因生搬硬套而將中國革命引向了歧途。毛澤東卻在實踐中靈活應變,因地制宜,找到了一條挽救中國革命的“突圍”之路。
看來,知識可以復制,但智慧卻不能照搬。西施一笑,風情萬種;而東施效顰,則是丑態百出。韓信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扭轉敗局;馬謖憑借孤山,逞匹夫之勇,結果是全軍覆沒。佛家講,要放下,就連“放下”的念頭也要放下。兵法何嘗不是如此?同樣要放下,最后連兵法本身也要放下。
(作者單位:北京外國語大學)
(編輯:蘇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