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從容8年苦譯《芬尼根的守靈夜》
戴從容8年苦譯《芬尼根的守靈夜》
翻開“天書”給你看(美麗中國人·文化傳播者)
制圖:宋 嵩
翻開《芬尼根的守靈夜》第一章,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惡作劇般生造出用100個字母拼成的“雷擊”一詞,用以模擬雷聲不斷。這100個字母,由10多種“雷”詞組成,包括日語與印度斯坦語,每種雷聲都有其時代背景,一眼望去,幾如迷宮……
如此“雷人”的詞匯,并沒有難倒戴從容。在她眼中,翻譯該詞的困難在整書譯注過程中不值一提。2006年,這位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開始著手翻譯該書,8年后,一部注解比正文還多的中文版《芬尼根的守靈夜》問世。在純文學出版難起波瀾的今天,這本創作于1939年的“天書”被無數獵奇的中文讀者追逐,甫一推出印數已超過萬冊。
誘惑
“這是一部可以改變思想的書,總有人被其無盡可能所吸引”
“這是一部偉大的、可以改變我們思想的書,我希望能讓大家理解它的價值。”在復旦校園中,專注學術的戴從容平靜如水,甚至從不跟人主動提起這本書。但墻內開花墻外香,唯一中文注譯本的暢銷,讓全球文學界的目光一齊投向了戴從容。
畢竟,這是一部最為晦澀難懂的“天書”,是在英語世界亦令人望而生畏的純文學作品。
《芬尼根的守靈夜》是喬伊斯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小說。作為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喬伊斯一生只有包括《尤利西斯》在內的4部代表作,而花17年時間寫成的《芬尼根的守靈夜》無疑是最難讀懂的。在這部小說中,喬伊斯將他的意識流技巧發揮到極致,書中一半詞語由作者自造,且這些自造詞的詞源與近50種語言有關。“一頁中可能70%的詞都不認識。”戴從容說。
令人迷惑的,還有該書徹底背離傳統小說情節和人物構造的方式,用戴從容的話來形容,就是極其啰嗦、時常跑題。書中夾雜有約1000首歌曲,包括歌劇選段、流行歌曲、民歌,甚至穿插進廣告。
不是所有人都欣賞這部存心拒絕讀者的小說。作者本人的弟弟曾評價說這部作品“乏味得不可言喻”。不過,戴從容卻相當喜歡這本書,“他的小說讓整個世界像潮流一樣慢慢涌現出來,帶我進入到震驚的階段。”盡管最初,這也是她花費最長時間讀完的一本書,讀的時候常常也會絕望地想放棄。
戴從容多年專攻喬伊斯及西方當代文化研究,此前曾有近10年研究《芬尼根的守靈夜》的基礎。在經歷長期的不解、迷惘與厭倦之后,一種大象無形的境界在她面前緩緩打開。“這是一部自由之書。它可以讓我們打開自己,走進莊子描繪的‘逍遙乎游于無窮’的境界。你可以拒絕面對,但總有人被其無盡的可能所吸引。”
最終,戴從容答應編輯,用業余時間將這本“天書”譯成中文。“編輯跟我說,如果你不翻譯《芬尼根的守靈夜》,那中國讀這本書的人可能不會超過5個。”
折磨
“用傳統翻譯方式行不通,從肉體上體會到什么是嘔心瀝血”
讓“天書”墜入凡間,這絕對不是件容易的事。《芬尼根的守靈夜》意大利語版花了10年,德語版花了19年,法語版花了44年,波蘭語版花了50多年。日語版前后經過了3個翻譯家之手,第一個失蹤了,第二個發瘋了,直到第三個才翻譯出來。
戴從容說,這本“天書”閱讀起來障礙重重,似乎每詞背后,都深藏著多義的陷阱,又似乎每一個情節,都將你導向迷宮中的死路,“用傳統的翻譯方式根本行不通”。于是,她選擇了一種特別的譯法,最終呈現的中譯本中,第一層含義用較大字號作為正文,其他含義則用較小字號作為注釋。“期待這個方法能接近喬伊斯‘文本無限延伸’的目的。”
也不是沒想過放棄。“做這個研究最大的感覺就是寂寞”,在某個伏案苦譯的深夜,戴從容想到自己并不是專職的翻譯,花了這么多時間,還影響了科研,如果根本沒人承認,高校里翻譯著作又不算成果,萬一要末位淘汰……她坦言,“當時真的嚇出一身冷汗。”
支撐下去的原因,就因為“相信這是一本偉大的書”。2008年,戴從容去美國任一年的訪問學者,除前3個月備課,剩下的時間,她足不出戶,全部撲在了《芬尼根的守靈夜》。小小的房間,伏案工作到腰椎痛,就坐在地板上背靠椅子工作。“從肉體上體會到了什么是嘔心瀝血,但這是我內心最平靜滿足的一年。因為我自己知道這本書的價值,我是在做一件偉大的事情。”
幾乎每個詞都很艱難,必須有足夠的耐心和毅力。戴從容說,表達“雷擊”的100個字母,“有很多參考書來解釋,劃出各種排列組合的可能,翻譯難度不是很大。”更難的是書中若干個印尼語,她在英語世界研究者的相關材料中找到了譯法,但在印尼語詞典上一直沒有找到這幾個詞,“很擔心有偏差”。
有據必考的堅持,讓戴從容將翻譯過程變成了學術研究的過程。翻譯這本書與其他小說的不同之處還在于,必須借助他人對這部小說的研究才能去讀去譯。戴從容的譯注過程,便是基于西方對該書的大量研究成果,翻譯過程“相當于同時翻七八本書。”
價值
“這部書像懸浮在珠穆朗瑪峰上,中文版讓我們抓住爬上去的繩子”
對于讀者而言,即便是最終呈現出的中文版《芬尼根的守靈夜》,也挺難讀懂。
戴從容解釋,“翻譯講究信達雅。不少人對我說這本書沒有辦法讀,沒有辦法做到暢達,其實這本書的特點就在于表達的多義性和不確定性,如果我翻譯得像通俗小說一般流暢好讀,反而違背了它的原意。”她提醒,“即便譯本出來,依然建議大家去看一下原文,哪怕只是去瞥一眼,明白它在語言上與其他作品有著怎樣的不同。”
但至少,就如上海文藝出版社副總編曹元勇所形容,“有一些高難度的作品就像珠穆朗瑪峰一樣,它總是有一個落腳的地方你可以爬上去。但《芬尼根的守靈夜》,就像懸浮在珠穆朗瑪峰之上,跟它聯系的東西就是云霧,我們往往覺得靠近它了它又漂移了。如今的中文版,好歹讓我們抓住一個繩子可以爬到山上去,順著戴老師給我們無數分岔的小徑。”
8年辛勞,交稿的那一刻,戴從容直言“焦慮”,因為不知道大家會有怎樣的反應、書暢銷與否。出版社付給她的稿酬只有每千中文字75元,所得寥寥。但譯本的大賣的確讓戴從容開懷,“說實話也出乎意料。特別是國外英語讀者那邊,都認為這是大事件。”
當然,這部大部頭目前翻譯出的僅是第一卷,約1/3的內容,戴從容現在還在翻譯后面的內容,最終完成日期仍無法預料。
如今,中國的讀者們正努力摸索著去探究喬伊斯這部作品。更多的人讀到了《芬尼根的守靈夜》的著名開篇:河水奔流,流過亞當和夏娃之家,從起伏的海岸,到凹進的港灣,又沿著寬闊回環的維柯路,將我們帶回到霍斯堡和郊外。遙想小說結尾,只一個定冠詞“the”,仿佛沒有結束,與小說開頭第一句沒有定冠詞的“river”頭尾相銜,構成這部最終的“循環之書”。
這是部永遠沒有結局的作品。而戴從容這個認真的人,將這部奇妙的作品,帶到我們面前。
(編輯:孫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