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現代思維常識拜訪傳統文化——談談《中國歷代經典寶庫》
我的書房里,書籍更替的頻率很高,但有一套書一直安安靜靜地放著。這套書分量不小,長長一排多達60多冊,總名叫《中國歷代經典寶庫》,每冊分別是一種重要經典。
我關注這套書,是因為它對于中華文化與當代世界的關系問題,作出了令人愉悅的回答。而這個問題,在不少學者那里,卻總是處理得那么片面,那么極端,那么鋪張,那么艱澀,那么繁瑣,那么糾纏不清。
我想從以下三個方面,談談這套書的優點。
坦陳中華文化的整體度量
凡是把中華文化搞復雜的,絕大多數是陷于一隅一角,守一家,偏一學,張一經,析一謀,而無視其余,或不知流轉,結果,硬筑壁壘,徒生齟齬。很多人認為,青少年沒有時間和能力領略整體,只能讓他們背一點古訓、啃一些古詩。其實這是一條歧路,既把中華文化削薄了,又把青少年做小了。這就像我們領著學生看長城、游黃山,必須先讓他們俯瞰雄偉整體,驚嘆天地大美,而不是立即讓他們埋頭去玩弄一磚一石,一花一鳥。眼前這套書,把中華文化的主要典籍,不管是哲學、歷史、詩歌、小說、散文、科技、宗教、雜學,都一一收錄,可謂洋洋大觀。不難想象,當青少年讀者得到這套書,在還沒有細讀之前,光看書目就已領悟中華文化的整體度量、浩蕩規模。這種領悟,既開拓了他們的文化認識,又鼓勵了他們的文化選擇,在人生的起始階段至關重要。
其實,這套書的開闊胸襟、坦然情懷,也正是中華文化的第一品性,與數千年歷史相關,與五湖四海相關。如果不知這種第一品性,也就失去了根本。
揭示中華文化的人生質感
好端端的中華文化為什么有時變得令人卻步、甚至令人厭煩?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不少淺嘗輒止的文化人總喜歡把我們的古人塑造成喋喋不休的玄學家、道學家、書呆子。好像,我們的祖先只會板著臉在居高臨下地教訓人,說著一些成語化的簡單四字句,不容商量,不容討論,沒有性格,沒有脾氣,不準頑皮,不準游戲。但是,眼前這套書卻讓我們看到了另一種中華文化,有那么豐富的人生故事,有那么精彩的繪聲繪色,有那么有趣的奇想異設。當然也有哲理,但那些哲理又是那么自由、多元,任憑取舍、選擇、評判。人們從這種文化中看到的,是一種完整的人生實踐,組合成一種剛健恢宏又溫文爾雅的生命交響樂。這樣的文化,充滿生動的質感,也容易讓大家了解真正的“中國人”是什么樣的。
我在為北京大學的學生講授《中國文化史》時曾說:“從古到今,中國民眾對于抽象學理缺少消費欲望”。“根子上的農耕文明使中國民眾很難信奉一切離開腳下大地太遠、離開直覺經驗太遠的東西。躲避喂食,有可能是生命的一種自救。天下長壽之人,大多簡食薄飲。中華老矣,回首渺茫生平,得壽的原因之一,是不很喜歡精神文化上的濃脂厚味、巍樓巨廈。”
我的這段話,大體說明了我不贊成那種過于學術化、濫情化的中國文化表述,而贊成這套書的原因。我為什么特別要對北大學生說明?因為對年輕人來說,更應該盡早解除那種貌似深沉的誤會。這種誤會,目前在很多高校里都很流行,不少教授把自己那些取材狹窄的論文當作了課堂講述內容,而越是浮薄的社會氣氛又越容易把晦澀當作學問。于是,好好一個可愛的大結構,被裁割成了可厭的小條塊。
測試中華文化的時間張力
我所謂的“時間張力”,也可以稱之為“跨時代延伸度”。這個問題,是一切古老大文明都遇到過的。事實證明,比中華文化更年老的巴比倫文化、埃及文化、摩亨佐·達羅文化、克里特文化等等都缺少足夠的時間張力來構成與現代的對話。成功實現了對話的只有古希臘、古羅馬文化,并由此開創了歐洲的文藝復興。中華文化延續至今而未曾中斷,而它與現代對話的可能,還在測試過程中。
從近代以來,這種對話已經開始,但進行得非常艱難,很少成功。具有傳統文化修養的章太炎、王國維、陳寅恪等學者都投入了,但章太炎、王國維在晚年都刪削了自己的現代行止,陳寅恪則由于社會變遷和身體障礙也無法繼續推進。其他被后人譽為“國學大師”的諸位學人,在這種對話中基本上停留在一些介紹性、引進性的文化枝節,而又于社會民眾基本無感。這一點,只要與歐洲從宗教改革到啟蒙運動數百年間知識分子在一切公共空間中的巨大作用相比,即可明了。我曾一再論述,中國知識分子在這一對話中真正做成的兩件事,是破讀了甲骨文、推廣了白話文。其他事端,則離文化本體太遠。
眼前這套書,雖然淺顯,卻以白話文裹卷著現代思維常識愉快地拜訪了傳統文化,有一種新鮮感。例如,它為一本本古代經典分別取了一個個現代標題,這也是它當年首先吸引我的地方。它為《論語》取的標題是《中國人的圣書》,為《孟子》取的標題是《儒者的良心》,為《老子》取的標題是《生命的大智慧》,為《莊子》取的標題是《哲學的天籟》,為《墨子》取的標題是《救世的苦行者》……這一些,對諸子百家而言,都相當貼切。
這些標題,是現代開啟古代的鑰匙,表現了編寫者的今日情懷,并由此可想見書中的思路和語氣。我感興趣的還有以下這些標題:《澤畔的悲歌》(楚辭)、《帝王的鏡子》(資治通鑒)、《一位父親的叮嚀》(顏氏家訓)、《漢代財經大辯論》(鹽鐵論)、《瓜棚下的怪淡》(聊齋志異)、《文學的御花園》(文選)、《袈裟里的故事》(高僧傳)、《凈土上的烽煙》(洛陽伽藍記)……
僅舉這些例子,大家也許已經能夠感受到白話文的特殊魅力。在這些白話標題背后,我們可以想象孩子們驚喜的眼神。本來,他們的眼睛也許早已因那些太古老、太自守的書名而黯淡。
如果讓古代仍然蜷縮在古代,或者封存在一個刻意營造的“偽古代”,那么,對話就停止了,張力就消失了,延伸就中斷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認為,為青少年闡述古代經典,并不是大人對于小孩的恩惠,而恰恰是大人一種脫胎換骨的轉型,而這種轉型,有可能帶來古老文化的整體轉型。這就怪不得,在歐洲,一直有很多才高名顯的現代權威,不惜放下身段來做“經典新寫”的事情。
說了以上三個優點,這套書還給了我一種特別的“暗喜”。那就是,目前中國大陸傳媒間掀起了一種低層次的“民國文化”崇拜,把兵荒馬亂中某種初步的西學引進和臨時的文教努力,當作了至高無上的楷模,在國際學術界鬧了大笑話。好了,這套書的編寫者,恰恰是幾十年前臺灣學術界的一些代表人物,多數是從大陸過去的,應該說是“民國文化”的直接繼承者,應該最有資格評判“民國文化”了。但是,就連他們自己也承認:“民國以來,也有過整理國故的呼吁、讀經運動的倡行”,“遺憾的是,時代的變動太大,現實的條件也差,少數提倡者的陳義過高,拙于宣導”,“使得歷代經典的再生,和它的大眾化,離了題,觸了礁。”
那么,這套書也可以提醒大陸的讀者,不要把民國以來的“文化觸礁”,繼續夸張為“波瀾壯闊的文化碰撞”。不,觸礁就是觸礁,那種“波瀾壯闊”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新的航程,需要重新謀劃,重新開啟。
除了承認“觸礁”的誠懇外,這套書的編寫者還表現出了另一種誠懇,那就是肯定“這套書必然仍有不少缺點,不少無可避免的偏差或遺誤”。為什么“必然”和“無可避免”?因為工程太大,經典太多,時間太遠,而當代文化思維的變化又實在太快。我認真翻閱了這套書中的部分內容,發覺其中的主要缺點,并不是“偏差或遺誤”,而是功力。什么功力?那就是橫跨古代文化和現代文化的思維功力和表達功力。以我看,這套書的編寫者們對古典的講解能力不錯,但在古典和現代之間的共通內涵挖掘上還缺少足夠的深度,而現代文字的表達也沒有達到更高的水準。這就需要新一代的學人和作家來繼續做這件事,因為這套書畢竟編寫于30多年前,已立草創之功,已開風氣之先。
在這個問題上,我對大陸學人抱有更大的希望。大陸由于政治運動,曾經中斷過對古典文化的親近,但畢竟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大陸在文化體量上的宏大氣勢,在風雨歲月中的深刻體驗,在歷史轉型中的國際認知,有可能產生對中華文化更透徹的感悟。而且,由于人才的絕對數量十分驚人,那種能夠融匯古今的文字杰作也容易期待。
那么,這套書,又成了一種殷切的期待和呼喚。
(《中國歷代經典寶庫》叢書中文簡體版由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
(編輯:偉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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