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昂美納部落致敬
那年春天,我們在阿佤山采訪。腳踏暖風留在山野的蹤跡,時而撫摸如花似玉的紅毛樹葉,時而采摘酸甜如酒的紫草莓果;頭頂云霞飄在藍天的身影,時而捧喝清涼純凈的山泉流水,時而傾聽布谷鳥飛越原始崖畫發出的聲聲啼鳴……一天,同行考察民族文化風情的來自法國社會科學院的博士白詩薇小姐問我:“請問,昂美納部落在哪里?”
是啊,我們連日來起早貪黑地訪問班洪寨、班老寨、南臘寨、湖廣寨、翁丁寨、帕良寨等一座座佤族山寨——也就是當年的一個個部落,怎么就不見昂美納部落呢?見我有些遲疑未能迅速回答,白博士便接著說:“我來中國前,讀過一部法文版的書:《在昂美納部落里》,寫得既精彩又深刻,很想去實地看看……”
“你讀的是郭國甫寫的長篇小說《在昂美納部落里》嗎?”她笑著點了點頭。我告訴她:“那是小說里的部落,是作家將幾個佤族寨子進行歷史綜合、文學典型的部落……”
當我們訪問阿佤山中星羅棋布的一座座寨子,采訪寨子里飽經憂患的一位位老人,獲得了十分豐富的關于這座山、關于這個民族的昨天和今天的社會生活素材,返回滄源縣城后,又去博物館、檔案館、佛教寺廟進行查詢訪問,從而引發了一連串的文學思考與創作沖動,自然又會聯想到郭國甫的長篇小說《在昂美納部落里》。一天傍晚,我們在勐董河岸散步,穿行在各個寨子送到文化廣場展覽的一座座木鼓、一尊尊牛頭之間,我指著天邊的群山,對白博士說:“如果一定要尋找昂美納部落的生活原型,你看那牽手連接的峰巒,便是綿延起伏的國境線,坐落在國境線上的奔不浪寨、紋南寨、永和寨等寨子,就是當年的一個個佤族部落……”
白博士雖然是一位法國專門研究中緬邊界民族社會的專家,卻能分辨雨果筆下的書寫與史志字里行間記載的巴黎圣母院有何區別。所以我們沒有進而深談便溝通了文學真實與歷史真實的關系,明白了那幾個寨子為何就能虛構成昂美納部落。回到佤山賓館,我卻被昂美納部落的話題激活了難以平靜的思緒。我又重新穿過文化廣場來到勐董河邊,在嘩啦啦的浪花濺起的流水聲中,眺望著夕陽擁抱的阿佤山,遙想著數十年前聽說過或經歷過的諸多往事……
1953年,云南省軍區召開全區部隊英模大會。時在軍區文化部擔任《文藝生活》雜志即《部隊文藝讀物》編輯的郭國甫,在詳細閱讀了駐守滄源縣邊防六團二連從1952年11月起“四進佧佤山”的英模材料,被官兵們既要執行保衛祖國邊疆的戰斗任務,又要模范遵守少數民族政策的先進事跡所感動。英模大會結束后,便跟隨著英模代表、連長田樹青和幾個戰士從省城昆明出發,步行半個多月,跨過瀾滄江,到達臨滄專區,再經滄源縣城,進入了阿佤山區。郭國甫在基層連隊一住五個多月,與戰士們一起去邊界巡邏,體察邊防軍人的戰斗生活;一起到各個寨子訪問,了解阿佤人的歷史文化與風土人情;對阿佤山雄奇豐饒的自然生態、阿佤人原始部落社會以及親如一家的軍民關系都有了感性的了解,理性的升華,產生了文學性的人物故事。
這是當年在馮牧領導下的云南軍旅作家們深入邊疆生活的實例之一。郭國甫帶著蘊藏于心靈深處、記錄于筆記本的創作素材,回到軍區。他先后寫作并發表了《國境線上》、《巡邏路上》等充滿生活氣息的短篇小說,經過一段時間的文學錘煉,便于1955年動手寫作以阿佤山軍民團結、保衛邊疆為主題的長篇小說《在昂美納部落里》。作家出版社于1958年1月出版了這部著作。在那段時間,云南部隊成長起來并馳騁文壇的一批優秀作家例如公劉、白樺、彭荊風、周良沛、樊斌、吳銳、蘇策等人都被打成右派,失去了進行創作和發表作品的自由。在邊防文學樹林被亂砍濫伐、紅花綠葉紛紛凋落之際,郭國甫的長篇小說《在昂美納部落里》,卻猶如阿佤山上的一棵壯美的榕樹,在歷經各種運動的文學界和缺乏讀物的群眾中產生了強烈的影響。初版不久便接連五次重印發行。“文革”結束后,人民文學出版社又再版了《在昂美納部落里》,成為新時期能夠跨過不同時代、不同藝術審美考驗的標志性著作,被稱為云南軍事文學與民族文學的經典小說……
我想著走著,直到濃郁的暮靄漸漸消失在阿佤群山中,直到沉重的云朵緊緊地擁抱了國境線上的那幾棵老榕樹。但我知道,那里就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四進佧佤山”的邊防連隊守望的地方,也就是郭國甫小說中的昂美納部落。
幾天后回到昆明。我從書柜中取出《在昂美納部落里》。雖然沒有作者郭國甫贈我的親筆簽名,但此書對于我卻有著非常珍貴的意義。那是1958年,我當兵所在的邊防軍39師117團時駐西雙版納勐海,被分成營連單位前去協助駐守孟連的邊防九團、駐守西盟的邊防八團,投入保衛邊疆的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前沿戰斗。我被團政委從駐守孟連臘福拉祜寨的連隊調到駐守西盟的團部,與戰友張允中負責編辦《大躍進》小報。就在那期間,我從西盟縣新華書店發現并購買了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新書《在昂美納部落里》。在緊張的戰斗生活中,我用了兩三個夜晚,借助軍營馬燈的微弱燈光讀完小說,深受教育與鼓舞。說來事有湊巧,幾天后,當我再次翻閱《在昂美納部落里》時,有幸接到郭國甫奉昆明軍區文化部任大衛部長指示發來的電報,調我到軍區編輯《部隊文藝讀物》,參與向國慶十周年文學獻禮的有關工作。團首長非常支持,在我又編完新一期《大躍進》小報后,便搭乘運送軍用物資的大卡車離開西盟。當我爬上敞篷車揮手與戰友告別時,不知為什么忍不住流出了眼淚。開車后我伸手摸了摸軍用挎包里裝著的我經常閱讀的云南軍旅作家們寫的那幾本著作——就像是我隨身背著的小圖書館,里邊有彭荊風的短篇小說集《佧佤部落的火把》、白樺的短篇小說集《邊疆的聲音》、林予的短篇小說集《森林之歌》、蘇策的長篇小說《紅河波浪》、徐懷中的長篇小說《我們播種愛情》、公劉的詩集《邊地短歌》、周良沛的詩集《楓葉集》,當然還有郭國甫的新著《在昂美納部落里》,從阿佤山的茫茫云海里、密密森林中駛向瀾滄、思茅,駛向昆明,開始我新的文學之路……
最近,由周良沛主編的一套云南邊地文學叢書決定重新出版《在昂美納部落里》。聽到這個好消息,我把1958年冬天購買于阿佤山西盟的這本《在昂美納部落里》,作為郭國甫的代表,正面豎立在書柜上,像我當兵時那樣,向它敬了一個軍禮,以表達我對恩師的心意。因為曾經有不止一人、不止一次地問過我:“昂美納,佤族話是什么意思?”我難以準確回答,便轉而請教滄源縣南臘寨土生土長的佤族女詩人、散文家伊蒙紅木,請她翻譯解釋。她收到我的手機短信后迅即發短信回復:“昂美納,翻譯的意思可以是:我喜歡你;我想念你;我愛你……”呵,多么美好的佤語“昂美納”,不禁想起在阿佤山的那些月明星稀之夜,在寨子中心燃燒著篝火的歌舞場上,我常常聽到小伙子或小姑娘相互彈琴吹笙對唱情歌時,他或她總是不停地反復吟唱那句想要結束而又不愿結束的尾聲:“昂美納,昂美納……”于是,我理解了“昂美納”的另一層含意了,這不正是當年駐守阿佤山的邊防戰士和軍旅作家郭國甫對佤族群眾、佤族部落曾經說過而至今仍然想說的心里話嗎?
(編輯:偉偉)